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槛花笼鹤(贰)

    

槛花笼鹤(贰)



    周子渝触电般缩手,面前美艳的女人亦顺势收手,她指尖的冰冷凉意离开手腕。

    低头望着那张带有媚笑的面庞,眼下这人毫无征兆出现在身侧,嘴里还说着诡异言论,周子渝呼吸不由一滞,未能分清现在应该惊怕还是惊讶。

    “你在讲鬼古仔吓我吗?”

    周子渝半日才找回声音。

    女人漾起无所谓的微笑,狐狸眼睛弯弯月牙,轻轻耸肩,“信不信由你,好心提醒一下而已。”

    她转身欲走,周子渝手急眼快地用宽大的手掌勾住她的肩膀,热意透过裙褂,使得女人眉间拧起,不悦神情几乎溢于表面。

    周子渝极其擅长察言观色,立马打开五指,离开她瘦削的肩,面带歉意地对她说:“对不起,我想讲,多谢你提醒。”

    “小事,再见。”

    只见那漂亮的女人下一秒走进电梯,按亮十三楼的按钮,仰头望着周子渝,半举起右手肘,张开手掌嚣张地挥舞五指。

    她都能进去,怎么不让自己进电梯,在周子渝怔愣间电梯缓缓向上爬。

    周子渝蹙眉想——

    这个人不会是因为不想和我坐一台电梯,于是作了个鬼故事来吓人吧...

    游走的意识回归灵魂,周身不知何时起热闹起来,来走进出人变多了,周子渝才记起刚刚是想要追上一晃而过的另一个女人。

    黎子晴。

    已不知其去向,周子渝放下好奇的心,在大厦阴影中带好头盔,她驶走轻巧的电单车。

    轮胎需要补气。她要去的车房是那位黎警员家开的,不对,上个月这位女士过了面试,应该叫黎警长,肩膀上有三条柴。

    她们家的车房开在周记生鲜临街,两人自小相识,学堂又一直同班,非常理所当然地成为彼此最佳损友。

    明珠大厦淡淡冷意仿佛还残存在颈后,直到驶进那条熟悉的街口,看见路边那间熟悉的旧车房,周子渝心口的紧绷才慢慢松开。

    她少见地露出开心直达眼底的笑容。

    周子瑜朗声喊:“叔叔,帮手补下气。”

    黎叔叔为人很和气,因妻子早年癌症病死,他没再续娶,黎子晴于是成了独女,两人从小糖痴豆,周子渝被他们家当成第二个女儿,小时候比起回家,她更喜欢来这间满是机油污渍的车房。

    面上沾有黑灰的中年男人闻声从车底滑出来,“子渝?”

    他翻身爬起来,在工具车上绑着的破烂毛巾擦擦手,带灰的脸上笑得起满褶子,挥手让边上拿着扳手的徒弟仔把电单车推入室内补气,顺便检查车况。

    自己则招呼她坐进开了冷气机的办公茶室,从冰箱取出一支冻矿泉水递给她,关心的话如倒豆子般倾出:

    “最近怎么样啊,晴晴太忙、你过来得又少,听晴晴讲你前段时间失业,被那只林母虎抓去铺头帮手,做得惯吗?会不会很累,和嘉辉怎么样了,拍拖这么久也不带他来了这边看看我。”

    周子渝捏着淌出冷凝水的胶瓶,细幼的指尖在塑料膜上摩挲,笑着一一回答他的关心。

    “最近很好...”

    “做得惯,以前读书的时候不也这样过来的...”

    “不累,最近天口热睡得不好才生了些黑眼圈...”

    “下次,一定带他来...”

    黎叔叔在她说话时仔细观察她,这个孩子没有瘦很多,皮肤是黑了些,虽然神色疲劳,但眼内仍是熠熠闪光,见她没有哄自己开心也放下心来,宽心点点头。

    两人闲聊几句,互相问候,周子渝没有将刚才于明珠大厦遇见黎子晴的事告诉他,免得他担心。毕竟黎叔叔一直希望女儿转做文职,别留在危险的CIB部门工作。

    他的徒弟仔推开门探头说搞定了,黎叔叔侧头笑问周子渝:

    “今晚留下来吃饭吗?最近晴晴不知道忙什么一连两个星期都没回过家睡觉,不用怕麻烦的,多个人多双筷而已,你在,我这也能热闹一些。”

    周子渝笑着摇头,“今晚不行,嘉辉约了我吃饭,下次再陪你吃饭。”

    冷气机呼呼吹着,周子渝面上已无几晒出来的红晕,她表情淡淡,并不十分期待今晚的见面。

    男人稍显沧桑的脸先是微微惊愕,他抬头望钟,急忙站起,双手向外泼空气,催促她快点走:“都几点啦,你就这样去拍拖吗,快回去冲凉化个妆啦,又不早讲,快走快走。”

    她带着笑被赶上电单车,给黎叔叔挥挥手道别,拧动油门迎着风回到周记生鲜。

    周转腾挪之间时间已经将近下午五点钟,日光没有那么毒辣,周子渝走进自家唐楼的小型电梯。

    她看着电子屏的上升符号,不由想起今天遇到那个捉弄自己的女人,这个人身上有股吸引人的魅力,纵使同为女人,自己似乎亦被她所吸引。

    她叫什么名字?

    周子铭给她送货这么多年,他应该会知道,有空的时候问一下吧。

    想着想着,她已干干爽爽地站在衣柜前,今晚王嘉辉约她去尖沙咀一间高级餐厅吃饭,还说约了几个同学,千叮万嘱一定要她化好妆并穿上次送给她的那条裙子,他下班后开车去她家楼下搭她。

    这条绑带黑色高叉长裙并不是自己平日穿着风格,她依意穿上它,对着衣柜门里的镜子挽起长发,露出天鹅般迷人长颈,周子渝提起裙脚小转了两圈。

    镜子里她露出性感后背,配上她接近一米七的大长腿,又瘦又直,即使尚未化妆已经非常吸睛。

    犹豫再三她才摘下黑框眼镜,她并不喜欢隐形眼镜进入眼睛的感觉,那层透明晶体如异物入侵镶嵌在角膜里,令人不适。

    王嘉辉家境不错,这位少爷为了带她出门能衬得自己,一年来给她置办了许多价格不菲的衣着配饰,她戴上年初情人节他送的钻石星星项链,蹬入黑面红底高跟鞋。

    除非与他见面,周子渝极少穿戴他送的东西,这些都太过淑女,她并不习惯,生长在深水埗旧街市的女仔,她更欢喜穿上那条简单的工装牛仔裤。

    “你们楼下禁停啊,三分钟不下来我就走了!你自己call的士。”

    抹上口红,轻轻抿开,在王嘉辉的电话催促下,又看一眼镜中那个陌生的窈窕淑女,周子渝踩着高跟鞋叩叩声翩翩落楼。

    拉开那辆漆面光亮的白色凌志车门,听这位王少讲车是他父亲送给他的入职礼物,庆祝他顺利进入金中地产集团工作。

    可惜这个人在金中地产做了五年毫无建树,仍只是一个普通的地产经纪人,根本比不过他那早已是项目发展总监的父亲。

    没什么本事,全靠父辈福荫就是他的代名词,这使他变得虚荣爱面子,热爱用华丽的外物装饰自己。

    周子渝觉得自己也不过是装饰之一罢了。

    一顿饭于不言中结束,无非就是些互相恭维自我炫耀的场面,口中食物周子渝也是不知滋味。

    落地玻璃窗外是星光熠熠的港湾,周子渝放下餐具托住下巴,思绪飘荡着夜空里,这种场合大家都默认了带出来的女人只是陪衬,同台其他人带出来的女伴亦如她般沉默不语。

    在酒店大堂与同学道别后,王嘉辉提出去维港散步,周子渝浅笑着说好,同走在海边栈道,天气热,两人之间隔了半个身位。

    闷热的夏风压得人喘不过气,更别说脚下的昂贵高跟鞋非常夹脚,她能明显感受到自己后脚跟已经被磨破了。

    王嘉辉带她走了许久,嘴里一直说着最近的不顺,无非就是上司看不惯自己是关系户而为难他这样的话,她已听了很多遍,捡三两句好话安慰就行,这个男人只是需要一个倾听完不会教育他的人而已。

    初识时周子渝尝试过给他提建议,说多了也只是得了句——你这个女人识得什么,头发长见识短。

    这个人聊到一些合同纠纷问题,周子渝想起自己那个在HKU读法律的周子霖。

    王嘉辉与周子霖非常不对付,以前子霖还住在家里,升班找到律师楼实习她才搬出去和同学合租,那时候只要听到自己会带王嘉辉回家就会刻意当着她面说:自己明天约了人不用煮她饭。

    今天早上起床时,这位大学生还在睡觉,周子渝没开灯,门缝外渗入阳光,借着点点日光,她隔着细围栏侧头看周子渝那张熟睡的脸,稚嫩而又充满力量的面容。

    周子渝偷偷在她背囊夹层塞了两张五百元港纸,自打搬出去住她瘦了很多,一看平时就没有好好吃饭。

    两年前,她无意间得知周子霖入大学后再都没问家里要过饭钱生活费,全靠打工兼职养起自己以后,她就一直都有偷偷给她塞钱的习惯。周子渝能懂得她渴望经济独立脱离家庭控制的想法,亦由衷希望这位勇敢的小朋友可以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,而不是像自己这样畏畏缩缩地什么都不敢去做。

    依靠尚带着太阳温热的金属栏杆,周子渝认真当好称职的解语花,语气慢慢,“你何必因为其他人的不识货而不开心呢。”

    他从左穿过光洁的背搂住她,王嘉辉近一米八高,周子渝穿着高跟鞋与他几乎并肩,耳边传来他得意的话:“所以我什么时候都话,子渝你是世界上最懂我的那个人。”

    他又说:“今晚别回家了。”

    周子渝自然能懂他言下之意,她这段时间三番拒绝后,换来他阴沉的脸色、冷漠的指责,今晚他仍是不死心。

    她已经有些疲于应付争吵,同意的话几乎到了她的嘴边。

    刹时,一阵风吹过维港的夜色,周子渝心头一空,耳边响起昨夜同样伴着热风的质问。

    是啊,为什么要去讨好他们。

    她不想半推半就地顺从这段关系,至少今晚她不想再去迁就他。

    “我今天很累,你送我回家吧。”

    白色车门轻轻关上的下一秒,不理会女朋友的道别,王嘉辉黑着脸踩下油门绝尘而去。

    腕表显示现在还不到九点钟,这个点回家的话,林师奶肯定又要问东问西,借机敲打她要好好和富贵的男朋友相处。

    周子渝站在自家大厦的铁闸门前,脚步却迟迟落不下去。铁门后的楼梯黑幽幽的,仿佛吞噬人的洞口。她深吸了一口闷热空气,心口压着一股说不清的烦闷,忽然不想上楼。

    霓虹灯打在湿漉漉的地砖上,映出一地虚幻的色彩,她无目的地朝背向家的方向走,仿佛在逃命。

    裙摆因汗液紧贴在腿上,等她抬头时,已然站在明珠大厦面前。高楼阴影将她笼罩,冷气从里涌出,吹散了她一身的燥热。

    而大堂一侧的霓虹灯牌闪着昏黄的光。

    「今宵醉」

    长廊幽深昏暗,只有悬挂在木楼梯下的孤灯指路。

    周子渝鬼使神差地抬手,推开那扇沉重的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