计较

    

计较



    走出考核室所在的琴堂时,日头已高高悬起。

    静心丹的药效似乎也在一点点散去。

    扶希颜沿着白玉阶道缓缓而下,尚未转入山门方向的分岔石径,膝盖便一阵发软,身子晃了晃,险些站不住。

    先前被药力暂时压下的疲意,此刻终于一股脑反涌上来。

    邵景元要彻底宣泄攒了小半个月的欲望,自然是将她翻来覆去插捣了整整一宿。

    他向来精力充沛,天光未露就利落披衣起身,到晨课上指导师弟妹们的课业,却徒留她像滩软泥似的躺在床上。

    而扶希颜在情事后睡得清浅,只稍稍闭目养神便被吵醒了。

    即使靠药力勉强支撑两个时辰,如今她的眼皮也黏重得几乎抬不起来。

    按理说,考核结束,她该回洞府好好歇个半日才是。

    可邵景元难得出言邀她去剑场作陪。

    扶希颜犹豫地顿下脚步。

    上回为了做那一炉蒸酥团子带给邵景元,她十指烫得发疼。

    结果被那只灵鹤叼走一半不说,又在今日得知剩下的一半被那俞让星全吃了去。

    “要不,这次就不去了。”

    念头刚起,扶希颜的脸庞便苍白了一瞬。

    她何时变得这般小家子气,连顿点心都要计较?

    可若不是邵景元当着她的面夸那俞让星“资质极好”,她也不会忽然这么没出息,心里止不住地冒酸水,几乎要将脆弱的脏器融黏成一团。

    落荒而逃的冲动越发按耐不住。

    或许她该寻个荒凉安静的地方待一会,等把邵景元那句话消化干净了,再佯装无事去见他。

    不然,她若带着一肚子委屈,眼泪欲掉不掉的模样坐在剑场边上,他又似平常那样当没看见,她才更难堪,更觉作茧自缚。

    内门不得擅自御空,扶希颜再是疲倦,也得一步步走完这段路。

    即将抵达乐峰的内山门时,她忽然被石道旁小树林里一团雪绒绒的玩意拽去了部分心神。

    那雪团正嚼着芝草,察觉到她的目光,施施然抬起头来,鸣声嘹亮清透:“嘎啊!”

    是邵景元那只在整个宗门内畅行无阻、无人能管的霜羽鹤。

    虽然它瞧着普通似寻常白鹤,实则是邵家附属家族送来给邵景元解闷,也能上魔域战场的顶尖灵禽。

    脾气倨傲,冷热无常,简直跟他主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跑这儿来了?”扶希颜方才那点逃意被霜羽鹤冲得淡了些,只剩无奈。

    她上前几步想给它喂点有助消食的楝果酥块,免得它贪嘴吃撑了肚子,邵景元又得怪她坐视不理了。

    扶希颜从储物戒指中取出几块指头大的酥点放在掌心,半蹲下身,眉眼柔和地往前递:“是甜的,吃吗?”

    那鹤打量了几眼,抬爪拨碎了一块,酥块稀稀拉拉地从她掌中掉了一地。

    扶希颜垂眸看着满地色泽碧绿的果仁渣子,忽然觉得无力:“算了。”

    她正准备掐个诀清理干净,霜羽鹤毫无预兆地从半人高变成一人高,长喙一叨,便将她整个人甩上背,振翼直冲云霄。

    “啊——”扶希颜吓得惊呼,紧紧搂住它的脖颈。

    灵禽羽颈边的细绒温热,贴在脸上叫人如陷云端。

    但越是柔软,越虚幻。

    就像她如今的处境,抓得再紧,也不过是人家随手给的一点温存。

    霜羽鹤只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,载着她横渡数座山峰,落在离练剑场不远的小亭子里。

    扶希颜未立刻起身,只悄悄捻住它头顶一撮翘起的毛,轻声抱怨:“今早把我吵醒,现在又帮着你主人把我抓来?一个个的,净会欺负我……”

    霜羽鹤听不懂似的,只“嘎”了一声,歪头避开她的手,身子一缩,让她落了地,便大摇大摆飞走了。

    扶希颜一时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

    难道要两手空空去找邵景元?

    若是正经道侣,倒也无太多礼数要遵守,可她算什么?

    她不是没来过这座剑场,甚至三年间来过不下数百次,可每次来,手上总得带点什么。

    哪怕只是几块糕点,一壶清茶,一枚新采的果子。

    不为表心意,只是怕自己空着手去,像个不请自来想被记住,却毫无资格的呆子。

    碍眼得很。

    扶希颜再度生出退意,脚尖刚偏移了一寸,就听见有嘀嘀咕咕的嬉笑声从道场旁的小径传来。

    “…俞师妹手腕看着细得要折了,怎的扫出来的剑风那么狠?我隔着半个场子都差点被削了头发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然道固师叔怎会收她做关门弟子?先天剑骨,羡慕不来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难怪连邵师兄都另眼相看。我瞧他方才亲自给她演示,那身段可真俊呐……”

    “哎,扶师姐今儿个不在?她不是经常来陪劭师兄,等着给他擦汗递茶的吗?”

    “换我可做不来这温柔小意的样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就是,何必呢?”

    “嘘…别讲了……”

    闲聊声远去,消散在悠悠松风中。

    作为乐修,扶希颜的听觉敏锐,哪怕不想听,也本能地没能漏掉一点细节。

    她站在原地,指尖不自觉地攥紧袖摆,又因残留的钝痛松开了。

    说到底,有人的地方,就会有风言风语,再清正的宗门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而这些闲话,扶希颜早听过无数回。

    无非是邵景元今日指点谁、赏识谁、提携谁,然后话锋一转,就落到她头上,说她空有家世美貌,资质尚可,称不上极为出挑,却仗着救命恩情终日赖在他这中域顶顶尖的人物身边。

    只是今日,这些话催得她心底那点微弱的不甘壮大了几分,像被风撩了一把的烈火,烧得她胸口生疼。

    三年了,她连一句真正的赞赏都没能从邵景元嘴中得到,更遑论公开的承认。

    她如今没惹他烦,又足够乖顺,任他在床榻间蹂躏也毫无怨言,他便暂时留着她,她才敢安慰自己至少是他唯一的枕边人。

    但不比还好,一比才知道,原来有别的女子轻易就得了邵景元肯定的、专注的目光。

    哪怕只是欣赏,也足够刺人了。